《乱翻书集》：苏轼与《黄泥坂词》的故事 | 读书日签

近日，旅美作家张宗子《乱翻书集》由商务印书馆推出。书中收录张宗子近年来45篇读书随笔，分为四辑：辑一读古诗词，如杜甫、白居易、苏轼；辑二读古代笔记、小说，如《世说新语》《阅微草堂笔记》；辑三读今人作品，如鲁迅、周作人、章太炎；辑四读西方文学作品，如莎士比亚、博尔赫斯，兼论音乐、绘画。从中，我们可以看到张宗子追随多年、案头常读之书，贯通古今中西、博观约取之读书方法，独具识见、深中肯綮之评人评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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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宗子《乱翻书集》商务印书馆 2023年7月出版

以下摘编自《乱翻书集》，由出版方授权发布。

苏轼在黄州的时候，寓居江边的临皋亭，后来在临皋亭附近的山坡上，利用废弃的园圃，建了一座房子。房子是在雪天建造完成的，故取名“雪堂”。为了更加名副其实，四壁全部画满雪景。从雪堂到临皋亭，中间一段土路，遇上雨天，便一片泥泞。这段路，他称之为黄泥坂。雪堂、临皋亭、黄泥坂，以及生长着那株著名海棠的柯丘，都在他这一时期的诗文中反复出现。《后赤壁赋》写这一带的情景：

是岁十月之望，步自雪堂，将归于临皋。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。霜露既降，木叶尽脱，人影在地，仰见明月，顾而乐之，行歌相答。

某个秋末的夜晚，东坡与朋友饮酒，尽兴而归，半途醉倒在黄泥坂上。到家后，趁着醉意酣畅，作了一首《黄泥坂词》。之后大睡不起，手稿被孩子收妥。东坡醒后，把作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。几年后在京城，夜间与黄庭坚、张耒、晁补之闲坐聊天，忽然想起来。三位苏门弟子都想见识一下这篇奇文，于是一起动手，翻箱倒柜，把手稿找出。不知是因为放置久了，还是大醉之下书写零乱，文稿中的字迹一小半无法辨认。大家按照前后文意反复探究，终于凑成完璧。张耒脑子转得快，当即手抄一份给东坡留下，自己把原稿带走。

东坡的老友王诜，平日最爱收集东坡墨迹，次日得到消息，当即给东坡写信，抱怨说：我一年四季不遗余力寻访购藏你的手迹，最近又用三匹细绢，换得你两页纸。你如果有新作，好歹送我几幅，免得我没完没了地破费银子啊。东坡得信，当即用澄心堂纸、李承晏墨，将《黄泥坂词》书写一份，送给这位豪爽重情的老友。王诜字晋卿，是著名的书画家和词人，传世《渔村小雪图》卷现藏故宫博物院，《烟江叠嶂图》卷现藏上海博物馆。他喜好收藏，特地筑了一座“宝绘堂”，置所藏历代书画于其中。东坡为他写了《宝绘堂记》，其中的名言是“君子寓物不留物”。

东坡书法为世人所重，在当时就很值钱。有人为了得到他的字，不停地给他写信，得到的回信便成珍藏。宋人笔记中有个故事，颇能说明问题。黄庭坚有一回告诉东坡：“古时候王羲之写字换鹅，传为佳话。近日出了个韩宗儒，这人很贪心呢，每次得到你的法书，就拿到殿帅姚麟家，换回好几斤羊肉。羲之的字是换鹅书，你的字是换羊书。”不久，韩宗儒又来信，送信人等在一边，不断催促东坡回复。东坡笑着说：“告诉你家主人，本人今日断屠。”王晋卿当然不会像韩宗儒那样，拿东坡的书法去换羊肉，他是真心喜爱。乌台诗案发生，他因为与东坡关系亲密并为东坡通风报信而被撤职。

东坡题跋有一则，记录黄泥坂帖的故事，落款是元祐元年（1086）十一月二十一日，东坡刚好五十岁。据《黄泥坂

词》所写，当日醉酒的情形是：

初被酒以行歌兮，忽放杖而醉偃。草为茵而块为枕兮，穆华堂之清宴。纷坠露之湿衣兮，升素月之团团。

感父老之呼觉兮，恐牛羊之予践。于是蹶然而起，起而歌曰：月明兮星稀，迎余往兮饯余归。岁既宴兮草木腓，归来归来兮，黄泥不可以久嬉。

这是说，东坡酒后与朋友们分别，独自步行回家。他兴致很高，一路还唱着歌。后来酒劲上来，脚步不稳，干脆把手杖一扔，倒在草地上，枕着土块呼呼大睡。不知过了多久，露水渐渐沾湿衣裳，月亮也升起来。起早放牧的老乡经过，怕他被牛羊踩伤，把他叫醒。他爬起来，还唱歌拿自己开玩笑：是秋天了，天凉了，赶紧回家吧，不能在黄泥坂一直玩啊。

黄泥坂这段路不短，还很坎坷，左边是汹涌的长江，右边是草木葱茏的柯丘。东坡宴散回家走时，天还没黑，应该是在下午，顶多接近傍晚，月亮是他在草地上睡着的时候才升起的。睡了多久，没人知道。词中有“岁既晏兮草木腓”，可见季节已经很晚，但上有坠露，下有细草，可见还没入冬，不然会被冻坏的。

东坡屡次说过他酒量不高，容易喝醉，然而性情爽朗，喜欢热闹，一旦高兴，什么都不管了。微醺的情况下，常有奇思妙想，醒后展读，常惊讶怎么写出如此文句来。这种经验，写作的人大多有过。十九世纪欧洲诗人和艺术家服用药物以求，不免落了下乘。亲朋好友把酒言欢，偶得三两次东坡似的奇遇，这才真正令人神往。“陵轹卿相，嘲哂豪桀”“雄节迈伦，高气盖世”，如鲁迅先生说，把皮袍下面藏着的“小”都榨出来，抛之一尽。刘伶《酒德颂》的结尾，想起来就不免发笑：“俯观万物，扰扰焉，如江汉之载浮萍；二豪侍侧焉，如蜾蠃之与螟蛉。”前一比，是李贺游仙诗中的“梦天”，后一比，是李白到了明皇的宫廷，不把位高权重的高力士当人。刘伶的醉眼中，怒目切齿的贵介公子和缙绅处士变成了两条小虫子。

大醉之后是要受些苦的，头痛，恶心，没有食欲。李白写“觉来眄庭前，一鸟花间鸣”，经过了整整一宿的昏睡，神志初清，看见花开，听到鸟啼，恍然大悟到这是最好的春天，于是开心起来。东坡写完《黄泥坂词》的那个深夜，大约连梦都是糊糊涂涂的。

我早年在北京，几次喝酒太猛，又和东坡一样酒量低，夜深骑车回宿舍，一次次摔倒爬起，茫然无所感觉。次日醒来，胳膊腿上到处疼，才想起前一夜骑车横穿大半个城市（从小庄到羊坊店）的情形。醉意未消时，在日记本上写过诗，语句杂乱，但多有奇怪的想象。我不会写字，假如会，也许能留下一点当年的豪气吧。

作者简介：张宗子，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，1988年秋赴美留学，攻读英美文学。在纽约中文媒体工作多年，担任编译和编辑，并撰写时评，后在纽约公共图书馆工作。出版有散文集《垂钓于时间之河》《空杯》《一池疏影落寒花》《梵高的咖啡馆》、读书随笔集《书时光》《不存在的贝克特》《往书记》《此岸的蝉声》《风容》《书当快意》、散文自选集《时光的忧伤》和《张宗子诗选》等。返回搜狐，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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